□ 乐 心
一
我在宜兴城里居住时,楼上住着一对夫妻,早出晚归。他们有一个女儿,晚上做完作业,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点,会练习钢琴。我从最初听她生涩单调的音符,到渐渐能弹出完整的旋律,后来琴声愈发流畅优美。这样的日子持续了6年。有一天我忽然发觉,琴声许久不响了,我一打听,这家人已搬离了小区。
著名作家王开岭曾在一个小区租住了4年,他说:“我天天穿行其中,却对它一无所知。搬离的那天,我有一点失落,我想去和谁道一声别,说点什么,却想不出那人是谁。”
是我们缺乏善意和真诚吗?是彼此古怪难说话吗?并不是。
我们会拥抱遥远的人,却不认识楼上楼下的邻居。我们在网上与远隔千山万水的人热聊,却不跟对门的人打招呼。此种现象,社会学家项飙称之为“附近的消失”。
“附近”曾经给予我们许多温柔的照拂。特别喜欢作家雪小禅笔下的一个细节:她买了几枝梅花插在自行车上,一路唱着不知名的小调骑车回家。上楼的时候,她看到捧着糖炒栗子的邻居,赠了他一枝梅花,他给了她一包糖炒栗子,大家笑笑,各自回家。
展开剩余84%这样一种自然流动的善意和关系,让人动容。遗憾的是,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氛围,好多事情都用不着正面去跟人交流。无人收银、外卖柜和AI回复,让“附近”失去了感情、联结和温度。传统意义上的邻里街坊和社区关系正在悄然瓦解。
那有没有一种可能,缔结一种新型的社群关系?由此,我想说说我身边正在生长的“附近”,在旅居社区的共建共创共享中,那些有趣的人,有趣的事。
二
细想起来,我在宜兴城里,40多年间前后住过4个小区。我没有和任何一位邻居拥抱过。可是搬来了镇上的旅居社区后,我拥抱了肖妈妈、丁妈妈,拥抱了秦校长、董老师。一切自自然然,不做作。
在一个好的自然环境里,人怎么好意思板着脸呢?清晨我在附近走走,见山坡上细叶芒、山桃草、蒲苇在风中摇曳。植物向我颔首,我也点头回应。
丁妈妈早上打来电话说:“我今天离开宜兴回无锡,跟你说一声,再见要到9月份了,我会想念你的。”
91岁的老人,毫不吝啬自己善意的表达。有次她在走廊上遇见我,竟然把拐杖往地上一扔,张开两臂与我拥抱了一下,彼此拉了拉手。
当生活视野中多了可爱、可敬、可供审美、值得惊喜的东西,人们会对这片土地产生眷恋。
社区里的“归心田”是业主认种的田地,每块地上插着标牌,名字很有意思,“种春天”“我在乡间有点田”“樱桃绿缘”“拾光菜园”“天空之城”等。其中有一块地,名字叫“阿华田”。主人在田里撒了向日葵种子。春日出苗,长杆抽叶,至夏日,金色花盘长成,非常漂亮。
主人在业主群里发了消息:观赏向日葵可采了,欢迎大家到阿华田采摘。
于是,有好多邻居去田里采了向日葵,回家用作插花。
我听说了也想去采,结果去晚了,向日葵已采摘完了。负责“归心田”日常管理的老戴说:“要么你摘点菜去,丝瓜、茄子、韭菜、空心菜,看中随便采。”
我说:“没经主人同意,不好意思采人家的菜呀。”
老戴说:“没关系,他们也采别人的菜,自己种的品种单一,相互调剂。”
啊哈!竟然可以这样,我乐了。
社区里还有个农场,里面养了十几匹舍特兰矮马,业主家的孩子可以去骑马。当母马第一次怀孕,产下16公斤的小马时,业主们抢着为小马起名:秋秋、有有、秋一、秋宝、荷兰弟、巧克力……最后根据大家投票,名字叫“有有”。
我常去这个农场串门,认识了一群搞自然教育的年轻人。春天的时候,一位业主送给他们3只小黄鸭,放池塘里养,秋天时长成了嘎嘎叫的麻花大鸭。后来农场搞活动,人多,鸭子受了惊吓,通通跳到旁边的河里。河通太湖,地方大,水里有的吃,它们都不想上来了。柳树和杰子找到一条舢板小船,两人费好大劲将船扛上三轮车,运到港河边,然后搬舢板船下河。柳树划桨,杰子带了抓蝴蝶的长竿子网兜,里面放了玉米,引鸭子过来,结果鸭子不吃他们的食物,不愿跟他们回来。柳树和杰子只能空船而归。为了去接鸭子回来,他们忙活了四五十分钟,不亦乐乎。
我喜欢附近这样生动的场景。它吸引人与自然链接,与万物链接。如此,你的心量大了,心柔软了,这不就是最好的康养吗?
三
“附近”不只是地理概念,更是有呼吸、有回响的生活共同体。
我们有13个社群,合唱、徒步、掼蛋、手作、书画、摄影、归心田、垂钓、乒乓球、舞蹈、八段锦、书法、文学社,全年250多场活动,参与业主超2200人次。
我那天散步碰见一位业主,聊了几句,得知她学会了游泳。她们6个年过花甲的人,结伴参加游泳班。她年龄最大,67岁。学了10天,6个人全学会了。还有人学绘画、有人学摄影、有人学跳禅舞……最让人感动的是,87岁的老太太肖凡蓉学写作,圆文学梦。
有一天,她居然摸到我的家,登门请我帮她看看习作《雪山石翁》。这是她修改后的第三稿,她说:“我现在有奔头,精神有寄托。你看结尾这句,这样改了是否更好?我把‘最后’两个字删掉了,文章调子明亮了。”
这是个开朗的老太太,我叫她肖妈妈。
认识肖妈妈是一年前,我从湖边散步回来,看见她坐在轮椅上。
我说:“你好啊。”她说:“好啊好啊。”
我们在夕阳里说了会话。她老家在湖南长沙,1958年武汉财经学院毕业,在兰州工作了20多年。1984年无锡招聘人才时,她和丈夫应聘来锡。现在老伴已经去世,她中风行动不便,在这里买了房养老。
让人惊喜的是,这位老妈妈生命绽放出惊人光彩,数月后她居然能站起来行走,又以87岁高龄学写作。她的散文《难忘七一冰川》《雪山石翁》发表在《宜兴日报》上。大家都为她高兴。38单元的张老师小行楷抄录《雪山石翁》,这样一份珍重,是邻里互动中的彼此照见。
肖妈妈已记录了几个本子,好一点的文章,她会发我看看。物业大管家会安排人帮她打印出来,友邻阿斌还给她点评过。我们都是助梦者。
四
阿斌是苏州人,与我同一批住进社区。刚搬来时,他跟我说:“我们这些人都是一些埋着的种子,慢慢就会发芽。”
我觉得他用“种子”来打比方,很妙。初来乍到的人们,带着各自的经历、期待和可能性,在泥土里悄悄舒展根系,生长着。
很快,我看到阿斌这颗“种子”着地而生的样子。去年邻聚日,500多位邻居欢聚,他上台主持了节目,很棒!我们虽然不常见面,但风中会传来他的消息:阿斌在“聊聊吧”分享旅行对生命的意义,好多业主去听了;阿斌去拍晨光,小飞机掉水塘里了……
“像云朵般聚拢”是社区文学沙龙的名字。这种精神美学,契合了现代人对独立与联结的双重需要。既不想被过度牵入他人生活,又渴望在转身可见的地方有所依托。像云朵遵循风的轨迹,一切都自然恰到好处。这种状态里,“在一起”不是目的,“能在一起”才是默契。就像云从不会为了聚拢而停下飘移的脚步,却总会在风合适的时候,形成一片风景。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,也尊重各自的形状,聚散之间,都是自在。
有时候碰见阿斌,我说:“今天有风,云飘到一起来了。”
于是我们聊几句,各自尽兴散去,期待下一次风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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